
■馬海棱
這些日子,我總想起外公。他坐在老屋前竹椅上的模樣清晰如昨——微佝僂的背,花白頭發在風里輕顫,下頜那道深棕色疤痕格外顯眼。他常獨自坐著,叼著煙、拄著拐杖,久久望著十九峰山。我小時候不懂他為何發呆,纏著要聽故事,他只輕輕摸我的頭,目光仍粘在遠山。后來才懂,那遠山藏著他回不去的青春,埋著留在異國的戰友,刻著融入骨血的記憶。
1952年9月,22歲的外公響應“抗美援朝,保家衛國”的號召,踏上赴朝列車。夜色里的鴨綠江,成了他永生難忘的畫面。他曾酒后說:“江對面一片火海,照明彈把黑夜照成白天,炮火又把白天炸成地獄。”外公所屬部隊駐守金城前線,戰場的炮火因聯合國軍的挑釁而從未停歇。他和同村3人作為補充兵員趕到時,上甘嶺硝煙還未散?!皵橙丝傉ㄑa給線,我們常吃不飽,炒面沒了就啃凍得像石頭的生土豆,炊煙一冒,炮彈就來,只能趁戰斗間隙扒幾口夾生飯。”如今我在溫暖的餐廳吃飯,總會想起這些場景——我們最平常的一餐,竟是他們當年的奢望。
十字架山戰役是外公最慘烈的記憶。外公被指定為代理排長奪陣,沖鋒時,一枚彈片襲來,擊穿他的肩與下頜,鮮血浸透軍裝,他當場失去意識。據史料記載,我軍僅用一小時三十分鐘就攻占這處“模范陣地”,重創敵軍,為停戰談判添了關鍵砝碼。一個月后,金城戰役大捷,《朝鮮停戰協定》簽署。
戰場硝煙漸散,外公從戰地醫院轉至上海、北京治療。雖經全力救治,但他的下頜骨已碎,只能裝全口假牙。1955年9月,外公轉業返鄉,被安置到石門縣新關鎮供銷社工作,享受二級甲等傷殘軍人待遇。后來因他做事嚴謹,在石門縣籌建氮肥廠時被選為物資采購員——這個看似普通的崗位,卻關乎全廠生產。外公有本厚筆記本,記滿每筆采購的來龍去脈。有人說他死腦筋,他只道:“比起留在朝鮮的戰友,我能活著已足夠幸運,不做好手頭事,對不起他們的犧牲?!痹谕夤挠绊懴拢?個子女都養成了克勤克儉、任勞任怨的性子。從前覺得外公沉默嚴肅,如今才懂:那不是冷漠,是經生死后的沉靜;不是古板,是對生命價值的深刻理解。
歷史若不能昭示未來,便只是陳年舊事。
今年是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5周年,也是外公覃正仁離世20年。我懷念他,不只為親情,更因他那代人的精神仍在閃光。我也終于明白,他凝望的從不是遠山,是我們后輩,是這片用鮮血澆灌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。而最好的懷念,便是活成他們期望的模樣——在平凡中堅守,在時代中擔當,讓那份跨越時空的精神,在我們生命里繼續燃燒。













